魏國珍的父親是走過大時代的平凡醫師,來自廈門外海的鼓浪嶼一個小小村落,愛國青年,投效「十萬青年十萬軍」,軍醫生涯結束,在中華路南機場開小診所,服侍貧病弱勢的百姓。魏家老爸爸無形的身教,給了魏國珍什麼影響?父親給了他哪幾堂 課? 一盞鵝黃小燈泡,照著幾本作業薄和課本,白紙反光映出幾張童稚的小臉。 魏國珍和哥哥、姊姊、妹妹,挨擠在角落小書桌邊,弓著身子寫功課。背景傳 來父親和病人對談的聲音。小診所開在萬華南機場公寓二樓左側邊,面對著一座迴旋梯,僅僅十坪大,在那漫長、幽暗的公寓長廊邊,亮起一個「魏回春診所」招牌。 魏國珍覺得這個名子有點老派、有點土氣,說到「回春」二字,他甚至有點不好意思,但這是爸爸的一方天地,他靠這間小診所支撐起這個家。魏家有八個孩子,這個小診所既是他們睡覺的地方,也是念書的地方,更是爸爸看病的地方,魏國珍因此得以常常窩在這,近距離觀察父親對待病人的方式。 他父親魏清潭,雖是醫師,卻不同於台灣很多本省醫師世家,那種出身好、富裕、雅好文藝、音樂的形象,他只是一名平凡的醫師,接觸的也多半是中低階層病人。 來自鼓浪嶼的愛國青年 一九一○年,魏清潭出生在離廈門不到一公里的外海、面積不到兩平方公里的小島「鼓浪嶼」。這個小島命運獨特,時間倒回百餘年前,一八九五年,中日甲午戰爭以後,日本占領台灣,為避免日本進一步覬覦廈門,清朝政府決定請列強「兼護廈門」。「兼護」的結果,鼓浪嶼便淪為公共租界,二十世紀之初,陸續有英、美、法、德、日等十三個國家先後在島上設立領事館。這些外國領事及傳教士來到鼓浪嶼,設立了各種新式學校,成為中國現代化教育的濫觴。 年輕上進的魏清潭,有幸進了一所英國人辦的醫學院「健華醫學院」,那時是中國剛引入現代化醫療的時代,書籍奇缺,特別是醫學的書更少,魏清潭家貧買不起書,有空便去圖書館抄書。這也養成魏清潭一生凡事自學的習慣,來台之後,軍中物資條件不好,但醫學必須要進步,他也抓緊各種進修機會,終身好學不倦。醫學院卒業之際,適巧抗戰爆發,他也投筆從戎。魏國珍說:「他是典型十萬青年十萬軍的人,以滿腔熱血報國,之後隨部隊南征北討,成為一名戰火下的軍醫。」戰火頻仍、兵馬倥傯之下,他父親養成堅毅的性格,以及對家國休戚與共的責任感。「天下興亡,匹夫有責」日後也成為魏家根深柢固內化的價值。 一九四九年,魏清潭還來不及向鼓浪嶼的父母道別,在危急倉皇的最後一刻登船,隨軍撤守台灣。那時,他也才二十多歲,軍隊便是他的家,隨軍移防輪調,駐紮在台中、彰化地區的軍醫院,魏清潭擔任衛生連連長,很受部屬敬愛。當時初來台灣,軍營趕建不及,很多士兵暫住彰化北斗民宅空屋,責任心重的魏清潭總在夜間探視士兵,久而久之,便和臨時軍營旁一家做麻布的邱姓人家熟識,因為都講閩南語,偶爾短暫聊天,邱家夫婦對這連長格外欣賞。 當時沒有健保,軍醫院相對比較便宜,彰化鄉親也常到軍醫院。魏清潭醫治邱老太太的膽結石,她覺得這個姓魏的軍醫,人很老實、相貌周正、身材挺拔、體面,雖是孤家寡人,家世倒也簡單,於是想將自己女兒介紹給魏軍醫。找人說媒,撮合了這個魏國珍口中「芋仔蕃薯」外省、本省聯姻的美事。 魏清潭因為一人在台,懷念以前大家庭的熱鬧,他希望魏家能夠在台灣「開枝散葉」,眾多兒孫繞膝承歡,所以,魏國珍共有八個兄弟姊妹,他排行老四,上有一兄二姊,下有一弟三妹。 南機場公寓的魏回春診所 魏國珍在彰化出生,小小年紀便隨父親軍隊遷居中壢、內壢各地眷村。民國五十七年,魏清潭退役後,帶著僅有的兩萬元退伍金,就帶著一家十口北上,落腳在中華路二段的「南機場公寓」第二期集合住宅裡,開了這家「魏回春診所」。 那時,魏國珍才小學三、 四年級,初來經濟不寬裕,僅買下一戶十坪的空間,門口進來是小小的候診室,中間隔一間小藥房,之後是看診的桌子和黑皮醫療床,隔著格子玻璃,有一個內診小間。很難想像這裡可以擠下一家十口,又還可以看診。 現在南機場有名的是夜市,各類大江南北的小吃都有,源自於這裡早年即匯集各省軍眷,它曾經盛極一時。「南機場」可以說是最早期的台北市集合國宅,前後推出三期建案,光是魏家所在的這棟二期公寓裡就有五百戶之多,密集到無法想像,訪客初來多半在漫長黑暗的迴廊裡迷路,但也因為人口眾多,五湖四海,人情味濃厚。如今,南機場沒落衰敗,退隱為一種時代的痕跡,它重重疊疊的違建、密密的鐵窗、迴廊樓梯等獨特的氛圍,常被當做電影的場景。 六○年代,「魏回春診所」光是照顧這棟集合住宅的患者就夠忙了。往往半夜有鄰居小孩發高燒,焦急的父母抱來用力敲門,魏清潭二話不說從被窩爬起,開門接待。 魏媽媽說,有一次半夜,鄰居小孩發高燒,瘋狂啼哭,心急父母抱來求診,她幫忙扳開嘴巴,怕小孩咬到舌頭,同時幫忙量溫度,自己的右手食指卻被昏迷中的小孩緊咬不放,讓她一時痛得流淚。那一身白袍、對病人無私奉獻的父親,成為子女心中永恆的形象。 除了病患,魏家的生活重心,便像陀螺般圍繞八個子女打轉。魏清潭忙著照顧病患,魏媽媽一手帶大家裡八個兒女,從早到晚,她煮飯、洗衣,協助先生,傾全力做一家堅實的後盾。魏家的孩子便是這樣在父母的關愛中長大,魏國珍的阿姨說:「伊父母的愛,好像『桶箍』同款,將囝仔攏圍逗陣。」 魏國珍的母親邱悅治女士,今年已經八十七歲,是日據時代傳統台灣婦女,她成長在彰化典型人情淳厚的閩式社區,但中學以前都受日本教育。魏國珍有很多中部、嘉義遠道而來的病人,他都能夠以台語親切體貼的應答,這應全是來自母親的言教。 如今「魏回春診所」的招牌早已卸下,獨留診間一付病患致贈的「華佗再世」黑色匾額,木頭斑駁,金漆也已褪色,有點風霜了。但魏清潭留給子女的不是房子、金錢,而是永恆的精神遺產。 魏國珍的二姊,也是高等法院法官的魏麗娟說:「寬厚、踏實是我們的家風。父親無形中教會我們,做正面的事,就是開心的事,這不是用金錢可以衡量的,我們家強調人與人之間溫馨真誠的一面,這是爸爸留給我們最可貴的價值觀,深深融入我們的血液裡。」 魏清潭自覺一個軍醫,家無田地恆產,唯一能給子女的就是教育,在魏家「基本教育」是「大學」畢業,在那個年代,這是何其不易的壯志,何況他有八個子女,經濟不可謂不沉重。魏清潭幾乎沒有休息的日子,他傾一切能力供應子女所需,期許子女成器成才、盡量飛高。他付出一切,卻從沒有要求子女要孝順他、回報他。魏麗娟說:「我父親是我們家有形無形的那根支柱,他將自己都歸零。對子女和病人全身投入,照顧病人,當做是自己親人一樣,他自己很少說我要吃什麼、我要享受什麼、我喜歡什麼,只看別人需要什麼,對病人也是如此。 |